第七篇 永远的中士 《升起潜望镜》(5)

我的女朋友终于被淳于和大家的诚意所感动,她很快给他写了回信,也给我来了信。从此,我们的联系又接上了。直到今天,我妻子还保存着那幅年画。虽然那画意与当前的计划生育方针有些相背,但作为历史的见证,留着它还是很有意义的。

 

海上雾好大,雾笛在不停地呜――呜――叫,像一头老牛在呼唤走失的犊儿……

 

 

淳于铁是否真的想当将军,我不知道。但他若想熬个上七肩章扛扛,还是很实际的。岂料老人家一个心血来潮,军衔取消了。他只得感叹:“这辈子就是个扛中士的命。”转过年儿,那场“史无前例”的运动轰轰隆隆搞起来,不久,我们艇莫名其妙地发生了一起“反革命事件”,淳于由于为那个当事的舰务兵发了几句不平的议论,他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变化。

那个所谓的“反革命事件”实际上就是那位舰务兵无意中说了一句对伟大领袖不够恭敬的话。碰巧这句话被政治部下来采访的新闻干事听见了,报了案。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,不知那位干事是因为“觉悟高”,还是怕担知情不报的罪名。

这种事情,民不告,官不纠。既有人报案,哪个敢袒护?哪个敢怠慢?一级级报上去,一级级追下来,于是一件本来极为平常的小事,一下子闹大了。工作组一下就来了好几个!空气紧张得透不过气来,划根火儿就能着!

“奶奶的,如今这世道,放屁的场合不对,也会犯政治错误!”淳于气不平,当着政委的面发牢骚。

“淳于铁,你舌头没分寸!”政委严肃地说,连称呼都变了。平时总是称他铁子的。这当口,这种牢骚可不好随便发,弄不好又是一个什么“事件”。

“什么分寸不分寸,我要有分寸,政委的头衔就是我的了,还有你的份儿?”他不在乎。他也不能理解处在政委的位置上的苦衷。他似乎还有些鄙视他。过去,他和政委关系很好,一没有烟抽了,就去找政委“谈心”。开始政委不知他的诡计,于是让他坐下,接着递给他一支烟。可是他一支烟抽完了,还不吭气。政委问他:“遇到什么难题了?”他装得心事重重,伸出手:“再给我一支。”等把第二支也抽完了,拍拍屁股,说:“以后再说吧!”走了。这时政委才发现上了当。以后再遇上他要“谈心”,政委就知道他又没烟了,就说:“我没时间。”扔给他两支烟,把他轰走。但是自从出了“反革命事件”以后,他再没找政委谈过心――他不抽政委的烟了。

“事件”的结果,是把那个舰务兵提前处理复员了。离队那天,谁也不敢去送他。谁去就等于往枪口上碰。那兵显得很可怜。淳于看不过去,跑出来要去送。有人拉住他,好心劝道:“你是党员,要注意影响!”他却扯着嗓子叫:“党员怎么了?党员也不能不讲良心!人家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些年,汗水从舰桥流到舱底,哪地方对不起共产党?你们都有良心吗!”他的眼里闪着泪光――这在他是很少有的。大家知道他骂街是有所指,所以谁也不怪他。不少人眼圈都湿了。那个舰务兵更是泣不成声。

 

海上雾好大,雾笛在不停地呜――呜――叫,像一头老牛在呼唤走失的犊儿……

 

 

年底,淳于也复员了。据说本来艇上想留他提水手长的,但是上面点名让他走。还听说,如果不是政委极力顶着,恐怕也要被“提前处理”。由于他现在走是属于正常复员,所以大家不必顾忌什么,送他的人非常多。看得出,大家都舍不得他走。

我还记得,那是一个金色的黄昏,晚霞像往常一样美丽。海风仍是那么湿润而温存;海湾里涌动着葡萄酒一般紫红色的浓稠的水波。大家默默地望着落日、远山和海湾,谁也不说话。使人感到此时此刻大自然并不壮丽,倒有几许悲凉。

淳于看见大家的情绪有些压抑,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轻松的样子,发动大家把那个曾经捉弄他钻椅子的上士老兵抬起来,骑了一次树--拉开两腿往树杆上骑。这是当时的水兵们常闹的恶作剧。他说,临走之前报复报复他。但是这个恶作剧并没使大家开心。人们发现,他即使在笑的时候,也难以藏住他心中的苦涩。

临上车前,政委塞给他一条“大前门”,说是以后再没机会“谈心”了。他默默地接过了香烟。上面已经下来命令,鉴于艇上不断发生的“政治事故”和政委本人的政治表现,认为他已不适合继续留在潜艇上做政委工作,决定调离现职等待分配。淳于似乎想对政委说点什么。政委制止了他:“什么也不要说了。你收下了我的烟,我就放心了。”

这时,他竟“哇”的一声扑在政委的肩上哭起来。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哭,所以一时竟呆得像只木鸡。然而泪水却不知不觉跟着流了下来。周围一片抽泣声。直到今天,十多年过去了,我还一直没有再见过比那更揪心的离别场面。

 

(责任编辑:听雪斋书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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